我差不多一个月回一趟娘家,回去就会顺便剪个头发。
我短发已经十几年了。短发比长发更需要定时“修理”,一个月一次算是正常的理发频率。
来厦门十年,我还是保留着在老家理发的习惯,一则在厦门没有认识的理发师,懒得去找,我也害怕那种边剪发边推销办卡的Tony老师,老家的理发店都是熟客,不存在推销办卡;二则感觉我这种短发没啥难度和含金量,老家的理发物价总比厦门低点吧。
我一般在一家夫妻店理发,那家夫妻俩都会理,丈夫负责理男发,妻子负责女的,按说村里男女比例差不多,但是女性顾客明显更多,因为男性顾客只有理发需求,而女性顾客除了理发外,还有洗头、染发需求,因而妻子忙不过来时,丈夫会帮女顾客洗头发。
夫妻店生了仨闺女,最大的和最小的差了有十几岁,大概率是为了追生个儿子未遂。但老板夫妻俩和店里来闲坐的、理发的顾客有说有笑的,看得出夫妻俩关系挺和谐。
老板的仨闺女据说都很懂事,老大还考进银行工作,成为父母亲嘴里颇为骄傲的谈资,可能是感受到养育女儿过程中的贴心省事,这个“未遂”的追子故事并未演变成家庭悲剧,反而呈现出某种务实的温情。老板身处“女儿国”,便也不似本地男人那般大男子主义,看起来脾气颇温和。
每次我去理发,那家理发店几乎都有街坊邻居在闲坐聊天。我观察过,村里的小店,几乎店店都有人闲坐泡茶,任意走进一家店,鲜少见到店里只有老板,没有闲人。
村里街坊邻居都相熟,而且人际圈不大,娱乐方式不多,男人出门溜达的一个去处,就是去各种门店闲坐泡茶,茶叶店、烟酒店、杂货铺、粮油店、理发店,只要店里有男主人,就会有一群男人聚众闲聊。
女人们则很少去店里闲坐泡茶聊天,大概是女人都要忙家务,忙孩子,忙做饭,村里的“闲坐大军”一般都是男的。
村里多数人不是在工厂或者单位上着朝九晚五的班,男人们似乎有的是时间,他们在店里一坐就是整个上午或者整个下午,各种门店是村里各种小道消息、八卦、谣言的集散地。
开店的人当然很欢迎“闲坐大军”,一方面需要人气,没人来坐证明老板没有亲和力;另一方面这些闲坐的人,迟早也会成为店里的顾客。倘若你要理发和采买了,肯定优先选择你平时经常去蹭茶喝的小店。
我年前理发时,就见证了夫妻店配合得当的“营销”。
妻子除了理发外,还卖洗发水护发素,这也挺正常的,我没想到她还抓住商机卖起了大扫除需要的清洗油烟的清洁剂。
年前我们那边家家户户都要“清屯”,腊八过后,家庭主妇们开始着手准备大扫除,各种洒扫除尘,为过年做准备。
“清屯最难搞的要数厨房了,哎呀我跟你说,我家这个清洁剂可好用了,是龙海我外甥女自己家工厂生产的,放了一些在我这边寄卖,我家那个陈年老油烟机,喷上去先放着不管它,过几分钟擦一下,锃亮如新……”刚好店里聊起了“清屯”这个话题,妻子趁机插播广告。
“可不是嘛,最近卖出去老多了,前天来坐的那个老师,买回去给他妻子清屯,忒好用,说他妻子乐得见牙不见眼的……”丈夫及时补充。
“一瓶多少钱啊?”有个“坐店头”的茶客问道。
“喏,我示范给你看下……”说着丈夫当场拿出一瓶往墙上的瓷砖一喷,一副“好货不怕验”的架势。
“一瓶才15元,这两天卖出去几大箱,还剩这几瓶我都舍不得卖,15元不到你一包灰狼烟的价格,带回家你老婆肯定夸你细心体贴……”
“好的,给我带一瓶……”店里的两个人都掏了钱。
我在旁边看得心服口服。怎么说呢,夫妻店打起配合,那是1+1>2的效果。
我们村人口多,现代化的大超市并非主流,当人们需要买个针头线脑的,都会习惯性跑到熟悉的小店采买。熟人社会的毛细血管尚未被便利店与购物中心取代,依然保留着传统社区的肌理。
我观察到,几乎所有从事销售类工作的人都有旺盛的表达欲和充沛的精力,他们都很健谈和外向,看来一个人长期从事的工作某种程度上也塑造和影响了人的性格。夫妻店的妻子手上忙活着,嘴上也完全停不下来。
每次他们夫妻俩和店里来坐的人闲聊,我都侧耳倾听,我不想说话,但是我喜欢观察和倾听,对他人的命运和故事有强烈的好奇心,几乎是写作者的本能。
“哎呀,我听说有个村,为了选村长花了几百万,全村每个人口发2000元,你说要当多久的村长才能把这本钱收回来?”
“都有这么多钱了,干嘛还要去争着当啥劳什子村长?要我我就不当,这得捞多少钱才能回本啊!既麻烦风险又大!”
“有的人有钱了,就想有威望,有名气,有影响力,人家也不一定是为了捞钱……”
“谁说不是为了捞钱,我在新闻里看到广东XX村的上任村长,村里多少公用地不知不觉变成他家的,这年头土地最值钱了!”
我不动声色地听着“闲坐大军”的聊天,心里想着,下次不妨带支录音笔,记录茶桌上的“民间政治学”。那些关于村委选举的牢骚、土地流转的算计、彩礼涨跌的感叹,都是解码中国乡村社会的密码本。
每个小店都有自己的气质,像一些开了有些年头的杂货铺,聚集的多数是同样上了年纪的老人。每个空间都聚集着特定群体,这些群体自发形成“民间议事厅”,男人们在唾沫横飞中指点江山叱咤江湖追忆往昔。
这些小店的存在其实挺好的,我想起爷爷的老年,他没多少朋友,把大部分的时间消磨在“坐店头”上,不然得多寂寞啊!想起村口的杂货铺,爷爷以前牵着我去小店买零食的场景历历在目。
也不止爷爷,我们那边很多退休的老人,老年时光既漫长又孤独,“坐店头”充分满足了他们的社交需求和表达欲。
这些小店是村人心里不可或缺的温暖角落,希望它们永远都在,就像老家,永远都在。
一走进小店,扑面而来的,是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