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霏云居的黄道周有点我行我素,按理,住朋友家要把自己自由的个性收敛一点。而黄道周不,我原来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收敛就不是黄道周。既然是知己,我就以知己相待,和在自己家里一样。说到底,黄道周住到张燮家,是看得起张燮,“喜张公以孝廉不应公车而家多书,始入兰水(漳州),遂主其家。”我们来看看洪思是怎么说的:“子雅好独居,日未尝离衣冠,张公亦不敢为宴见,遣其子弟日作肃,时出商略上下耳。常深夜过之,必见其负衣冠,左右图书而坐,如王胜之乘月过邵尧夫于深山时,盖张燮也。”
同样这件事,黄道周的另一位学生庄起俦,多写了几个字:“绍和性通脱”“命其弟烃叔(讳绍科)肃先生晨夕起居”。一是明确了张燮张绍和是让堂弟张绍科去照顾黄道周的,二是说明张燮的“性通脱”,以作为他对黄道周尊重与宽容的注脚。
从我们当下的角度看,黄道周有点摆谱。张燮让堂弟“肃先生晨夕起居”,五星级服务,要知道,这位堂弟比黄道周还长10岁。而作为主人的张燮“不敢为宴见”,也就是说,即使有闲暇也不敢随随便便说见就见。
这里还引用“王胜之乘月过邵尧夫于深山”的典故,说明张燮对黄道周的尊敬。邵尧夫就是邵雍,北宋著名学者、易学大家,虽一布衣,却受到士大夫们的尊重,连大名鼎鼎的司马光都“兄事雍”。而王胜之也不是一般角色,是能与苏东坡、王安石等大文豪诗歌唱和的文人。典出《朱子语类》,说邵雍“至静之极”,“尝于百原深山中辟书斋,独处其中。王胜之常乘月访之,必见其灯下正襟危坐,虽夜深亦如之。”
张燮张绍和何许人也?龙溪望族,本人有功名,是举人,年纪比黄道周大11岁,学识也不在黄道周之下。凭什么?
显然,张燮不把黄道周的行为视为摆谱,摆谱是我们世俗的眼光,问题出在我们身上。他尊重黄道周是尊重他的自由,是他对知识分子独立个性的认同。或许,这与他本性有关,或许,这也是他所处的时代,漳州开放的氛围、个体商品经济发展所造成的相对自由的空气有关。我还想到了张燮广泛的交友和他喜好旅游的性格。当然,其中相当重要的,也是黄道周两位学生在各自的年谱中所要表现的,是张燮对黄道周博大精深的文化底蕴和精彩绝伦文章的认可和欣赏。天才喜欢天才,自古皆然。这一点黄道周心里是清楚的,所以,他在给张燮的信中说,“道周自分弃置,唯汰沃能容之。”汰沃是张燮的号。
住霏云居的黄道周不可能不参加玄云诗社经常举办的诗歌活动,参加这种活动的有玄云诗社同仁,也不排除漳州地区和附近地区的诗人,比如黄道周、张燮、黄景昉的共同朋友、厦门举人、诗人池显方。这位池先生我们在前文已经提及。池先生有《十四夜集张绍和霏云居》诗一首,诗记述到漳州霏云居参加聚会的盛况,诗云,“巧不关花石,奇人之所居。灵心追古作,神物护藏书。天地生怀抱,勋名总绪余。城中忙此夜,澹月坐清虚。”这首诗闹中取静,为我的想象安上翅膀,我恨不得钻进时光隧道,回到400年前,与漳州的文化精英们讨论一下现代诗后现代诗和后后现代诗,顺便议论一下时政,谈一谈有关环境污染的地球村的话题。
当然,住在霏云居的黄道周难免要上街走走,有时去会朋友,比如去拜访郑怀魁等前辈,有时自己走,有时和朋友们一起走。黄道周要出门很方便,因为霏云居下面就是开元寺街,那是当时漳州城内一条很主要的街道。400年后这条街道依然热闹,那里有市政府、市医院和漳州一中,还有多家银行和商场。
17世纪初的漳州大街,是很文化很传统、又很开放很商业的大街。在这样繁荣开放的大街上,博学而敏感的黄道周不会没有感觉。其时,在北京,有一个叫利玛窦的外国人,皇帝下诏,让他长期住下来。有一个叫徐光启的中国人,这个徐光启是进士,却是个洋教徒,是传统知识分子中的异类。这是破天荒的大事。还有,东阁大学士叶向高,他是福建福清人,黄道周以后的上司和朋友,听说他与那个叫利玛窦的外国人关系很好,利玛窦是叶相府上的座上宾,经常在一起下围棋喝茶。他们早在南京时就认识了,那个时候,叶向高是南京礼部侍郎。用现在的话说,叶向高是一位开放的知识分子,又是一位高官,他对中国文化与思想界的影响力不可低估。《剑桥中国明代史》称他“乃是同情但从未被说服成为天学归附者的士子的一个典型。”他写给利玛窦等传教士们的诗《赠西国诸子》,现在读来还让人耳目一新:“天地信无垠,小智安足拟。爰有西方人,来自八万里。言慕中华风,深契吾儒里。着书多格言,结交尽贤士。淑诡良不矜,熙攘乃所鄙。圣化被九埏,殊方表同轨。拘儒徒管窥,大观自一视。我亦与之游,冷然待深旨。”这首诗的手稿现在保存在法兰西国家图书馆。叶向高后来把另一位传教士艾儒略带到福建,对基督教在福建的传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叶在杭州遇见艾儒略,并邀请他前往福州。艾儒略应邀前往,部分地由于叶氏的支持,他于1625年开始在福建的首度传教,并使数百人皈依。艾儒略一直留在福州,一直到他于1649年去世。”
面对新事物新气象,黄道周可以不赞同,但不会没有感觉。我们设身处地地为当年的黄道周想一想。将心比心,现在,我们面对潮水般涌来的西洋商品,面对奇装异服,面对身边传统市民一个个变成洋教徒,面对年轻人疯狂的时尚热情,情人节、母亲节、父亲节、圣诞节,面对花花绿绿的圣诞树、平安夜,面对从幼儿园开始的无数的生日派对、生日蛋糕和洋腔洋调的“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面对从中央领导到一般百姓的西装革履……我们可以不以为然,可以摇头,但不会没有感觉。有感觉就会在无意中无形中受到影响。对于西风东来,从激烈反对到默认到宽容到认同,是一个无可奈何的过程。“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是不争的事实。花是传统之花,燕是西方之燕,时尚之燕,是穿了燕尾服唱着诗经的翻新之燕。
是的,我们试着回到400年前,回到黄道周的身边,和他一起感受一下当时的气氛。他可以不赞同,但不会没感觉。
感觉,感与觉,感来自五官,觉发于心灵。感觉相逼,感觉交会,感觉融合。我们常说,有感而发,实际上是有觉而发,感而后觉,觉而后发。对现实生活的观察,对鲜活人群的观察,甚至于对那些外国人的观察,不亚于读书。他们的衣着行姿神态,他们身上全部信息所传递的异国情调,商店里的商品,工艺品,牙雕,自鸣钟……新鲜而刺激。那是对五官对心灵很强的冲击波,所有人都不可能没有感觉。黄道周是不是有所感叹?作为青年学者,黄道周不是书呆子,他的思想是活跃的,交错的,他的思维是散式的,立体的。从现实到自然,从自然到书本,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诗经书经礼经孝经易经春秋……在黄道周心灵世界里,风云翻滚,气象万千。
敏感而博学的黄道周,对新事物新气象不会没有感觉。敏感而博学的黄道周从书堆里走出来,走到漳州街面上,他也许会想起朱熹的一首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他也许还会想到朱熹的另一首诗,“胜日寻芳四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博学强记、过目成诵的黄道周什么东西想不起来呢?更何况,朱熹是他的偶像之一,而且,他不会不知道,400年前,也就是大宋绍熙元年(1190年),朱熹朱文公当过漳州知州,他不会不知道,朱文公在漳州,“每旬之二日必领属官下州学,视诸生,讲《小学》,为其正义,六日下县学,亦如是。”他不会不知道朱文公在漳州刊印《四书集注》,他不会不知道,在城外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白云岩,那里曾经是朱熹解经处。而以朱熹的号为名的远近闻名的紫阳书院,就在他住的“霏云居”附近。紫阳书院亦名漳州正学堂和榕坛,这座书院在以后的日子里,将和黄道周几度亲密接触,让他留下一部学术与思想的代表作《榕坛问业》。
走在朱熹文化沐浴过的大地上的青年学者黄道周,闻到些许西洋气息,他将作何感想?
理学的僵化与反僵化在黄道周内心的争斗,道与易的开拓与包容,人性的尊重与儒的迂腐,孝与忠的桎梏……
也许,月港的漳州,商业的漳州,海洋的漳州,有点洋味的漳州,是黄道周心中一道抹不去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