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如此吸引人,原因之一就是其叙事的独特文学技巧。
这里我们引用《庄子·逍遥游》开篇的著名段落: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我们读这段文字时悠然之感顿现,仿佛是一位智慧长者在给年轻人讲故事,把我们带入一个远离现实的语境。文章以北冥起笔,“北冥”即“北海”,但是如换用“北海”,我们脑海中出现的可能就是阳光、沙滩、海洋之类的画面,“北冥”之“冥”意为太阳落下后的昏暗,由此给予了读者一个幽暗、玄远、神秘的想象空间。除了用词的选择,文章的叙述节奏也是层层展开的,把读者逐步引入一个特殊的情境之中。随后通过两个“不知”,强化了鲲鹏之大,如果用具体的数字来形容庞大事物,即便数字再大,终归是有限度的,但是用“不知”就相当于取消了限度,扩展了读者的想象。前后两个“不知”也有变化:鲲是强调整体之大;鹏之背则强调部分之大,以部分之大进一步衬托出整体之大。“怒而飞”一句,短而有力,这里的“怒”不是发怒而是努力。通过这段文字的解析,我们可以领略到《庄子》的语言艺术。
另一个例子是《庄子·养生主》中著名的“庖丁解牛”故事: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古人宰牛的过程非常血腥,毫无观赏性。但是在《庄子》中,“庖丁解牛”通过语言描写变成了一个特别有观赏性的过程,庖丁的一举一动都合乎音乐的节奏。《庄子》的叙事语言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观察视角,令人读之既觉得作者异想天开,又被内容所吸引。
此外,用一些很奇特的叙事方式来讲故事也是《庄子》的特征之一。比如《庄子·徐无鬼》中的“运斤成风”故事: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这个故事是说庄子送葬途中路过惠子墓。惠子即惠施,他是庄子好友、名家学派代表人物,《庄子》中记载了很多惠子与庄子的对话。庄子跟随从讲了一个故事,说郢人鼻尖上有一点非常薄的白灰,通常人们遇到这种情况是自己或者旁人伸手一抹把白灰抹掉。但是这位郢人的应对之法是让一位叫石的工匠拿斧子砍掉他鼻尖上的白灰。这位匠石挥舞起斧子,郢人站在那里面不改色,他鼻尖上的白灰果然都被匠石砍掉了,鼻子分毫未伤。宋元君听说此事后,就请匠石过来,想看一下他的挥斧神技。匠石回答他的手艺还在,但是那位与他合作的伙伴已经去世了,所以现在无法表演了。庄子讲这个故事,是在表述他路过惠子墓时的伤感怀念之情。当年惠子总是跟庄子辩论,自从惠子去世之后,他再没有辩论对手了。这个情感表达过程中,穿插了一则在现实生活中几无可能发生的故事,庄子用简洁生动的语言讲述出来,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饱含思虑的抒情语言
在大家的印象中,庄子是通达之人,什么事情都看得开、看得透彻。其实也不尽然,《庄子》中也记录了庄子对人生的一些感受,表达的感情可能跟我们的预想不太一样。
比如《庄子·知北游》中我们可以看到庄子对哀乐的体验:
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
在自然的山林中,景观让庄子产生愉快的感觉,可是他说,这种愉快还没来得及充分体验,自己又开始感到悲哀了。由此庄子发出了哀乐不能由其主宰的感慨,表述饱含感情。
在《庄子·则阳》中,还能看到庄子的望故乡之喻:
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以十仞之台县众间者也!
在庄子看来,即使是丘陵草木几乎把故乡故国掩蔽了,但是他望到故国故乡仍旧是心情愉快的。后面虽然是庄子以此说理的内容,但是前面两句的抒情极具感染力。诚如闻一多先生所言:“若讲庄子是诗人,还不仅是泛泛的诗人。”“他是一个抒情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