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诗人陶渊明一生多次求官与辞官。关于出仕的原因,他在《归去来兮辞》的序中说是“家贫”,“生生所资,未见其术”,正文中说“以心为形役”,综合来看,是因为家境贫苦,没有其他谋生能力而被迫违心出来做官。《与子俨等疏》中也说“每以家弊,东西游走”。但结合陶渊明的其他诗文来看,原因并没有这么简单。
《杂诗·其五》:“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早年的陶渊明心怀壮志,如猛禽一般欲振翅高飞。陶渊明的壮志是什么呢?多少与儒家治国平天下之志有关。这在其他诗中可以找到佐证。《杂诗·其二》:“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陶渊明在日落月升、枕席生凉中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并用颇具力度感的“掷”字来表现。这种对时间流逝极为激烈的反应,源于平生志向不可实现而产生的虚度感与愧疚感。这位心怀悲凄、终夜不眠的陶渊明,还是我们熟悉的那位东篱采菊、悠然望山的隐士吗?陶渊明《咏荆轲》中对“士为知己者死”的刺客精神的肯定(“君子死知己”),对刺秦不遂的惋惜(“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对荆轲死而不朽的赞美(“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都与大多读者心中陶渊明形象的悠然、静穆迥然有别。朱熹在此诗中看出了陶渊明豪放的一面:“渊明诗,人皆说平淡,余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
《归去来兮辞》与《感士不遇赋》形成有趣的对比。《归去来兮辞》写于将归而未归之时,文中仅开头几句表明自己辞官归田的决心(“归去来兮”至“觉今是而昨非”),余下的大量篇幅写想象中的归途急迫之情和归家后的田园之乐。《感士不遇赋》写于归田后,此文的结尾部分与《归去来兮辞》开头几句表达的意思有不少相似处,比如“且欣然而归止”与“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中的归田之志,“既轩冕之非荣”与“既自以心为形役”“觉今是而昨非”中对仕宦的否定,“不委曲而累己”与“知来者之可追”中对个人本性的高扬。而《感士不遇赋》中占大量篇幅的,是通过对历代士人遭遇的考查来反思“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一古老命题。陶渊明的反思,并不是简单的对仕宦的否定,更多的是对古今士人的同情与惋惜。他写贾谊:“悼贾傅之秀朗,纡远辔于促界。”贾谊远辔之才,在狭小的范围内是无法充分施展的。他写李广:“屈雄志于戚竖,竟尺土之莫及。”李广的雄志因外戚而不得实现,最终竟不得尺土封赏。这种同情与惋惜,其前提是对儒家经世济民之志的继承。陶渊明家贫固然是事实,但《归去来兮辞》的序文,一方面难免有夸大其词的嫌疑(陶渊明祖上为官,到他这一代家道中落,但祖上名气尚在,积蓄犹存);另一方面故意掩盖了出仕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即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
关于辞官的原因,《归去来兮辞》的序中提到了两点。直接原因是程氏妹之丧,根本原因则是“质性自然”。陶渊明在诗文中多次提到“自然”及与之相近的词。袁行霈先生说:“渊明所谓‘自然’并非指与人类社会相对之自然界,而是一种自在之状态,非人为者、本来如此者、自然而然者。”像陶渊明这样追求自在状态的人对自然界是情有独钟的,因此其诗文中描写自然之景的内容占了大量篇幅,这也正是他“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其一》)的体现。与自然相反的尘网与樊笼,并不专指官场,但对陶渊明来说,最束缚他的还是官场。因此,陶渊明虽然认为“心远地自偏”(《饮酒·其五》),但还是要辞官。
《归去来兮辞》还掩盖了他辞官的另一个原因。《与子俨等疏》写道:“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陶渊明意识到自己的个性必然会带来祸患,于是及时辞官归隐。陶渊明的担心并非没有根据。魏晋时期大量文人出仕后不得善终,这些都是前车之鉴。事实上,士不遇的现象在各个朝代都很普遍,正所谓:“哀哉!士之不遇,已不在炎帝帝魁之世。”(《感士不遇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