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贫穷,买不起书,手头的课本便成了纸质学习的唯一材料。偏生那时国家也穷,课本封面连一层塑料薄膜也没有,就更不用说铜板纸了。至于书中册页,则更是粗糙平常且容易破裂,于是修补破损的纸张便成了学习生活的一部分。修补方法:剪下一片和裂口同等大小的纸片,涂上浆糊或胶水,贴在裂口处,放在日头底下晒干或风干即可。操作简单,合适的纸片也容易找,但说到浆糊或胶水就是大问题了。在那样一贫如洗的年代,一罐浆糊或一瓶胶水足以抵得上一本厚厚的书。在连一本薄薄的书都买不起的人家,又哪有钱买浆糊或胶水呢?于是我和姐姐妹妹便常常对着册页的一个个缺口,为没有浆糊和胶水而发愁。
找到这一解决办法是在一年的春节前夕,是农历二十七或二十八吧,家家户户又开始贴门对(闽南语,春联的意思)了,贴门对要用到大量红纸(尽管价格低廉且质量不好,经常年底贴的门对年初就褪色了,一年的大多数日子里贴的仿佛都是白门对),用大量红纸就要用到大量浆糊或胶水。胶水贵,根本就不能进入人们眼里,就是瓶装浆糊要大量使用也是买不起的。另外,那个时候还看不到可当替代品的透明胶布。后来人们就开始寻找胶水和浆糊的替代物,从面粉泡温开水到用慢火和水煮薯粉,但是也都偏贵,最后人们把目光停留在我们一日三餐最常见的一种物质——粥粒。每当煮好了粥——最好是粘稠的,太稀了没粘性——然后从中取出一些,连粥粒带粘稠的米浆,把它涂在红纸背面,涂的时候把粥粒碾碎,然后把门对张贴起来。这些粘稠的米浆竟是绝好的“浆糊”。
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这种粥粒就一直是闽南人家的自制浆糊。它们没有胡里花哨的包装,外表实在,经济省钱(不及每餐的百分之一)。它们日日更新,不用贴上保质期,而且制作方便,人人都是“能工巧匠”,只要会煮一日三餐即可,哪怕他是十岁小孩。
姐姐看到人们贴门对,就说:“这种粥粒不是可以修补我们的课本吗?”我和妹妹茅塞顿开,姐弟妹当即每人取了一些,拿来课本,剪好纸片,涂上,碾碎,抹匀,贴在一个个裂口处,然后把剩余的纸屑,连同之前的烦恼一并扔进垃圾桶里。一张张新贴上去的纸片,就像一张张顽皮的笑脸,在册页的边上笑,我甚至能感觉到它们与书本的亲密。
这种粥粒浆糊就这样陪伴我们走过了小学时代。每当书页破损,剪下一方纸片,涂上粥粒浆糊,粘贴在裂口,心里就有一种无比的得意与惬意。而且,以纸张粘贴纸张,质地一致,浑然一体,书页宛若完好无损。不像透明胶布,纸张和胶布永远无法互相融入对方。就是到纸张风化,胶布变质,也仍然纸张是纸张,胶布是胶布。
后来,上了初中,社会开始变得富裕了,学校里,家里,浆糊和胶水的使用开始普遍起来,但对粥粒浆糊,我们还是偶尔用之,或出于节俭,或出于留恋。
或者,还因为它的本真。在那物质消费日益丰富多彩的年代,各种赚钱的不法途径也开始多了起来,一些假冒伪劣产品开始散见于生活的各个角落。假烟、假酒、假牙膏、冒牌洗衣粉、假胶水、劣质浆糊……而我们的粥粒浆糊对一切弄虚作假的行为说“不”。它的“生产过程”透明度高,也不用担心在哪个流通环节被偷梁换柱,更不能“注水”,而且可以保证生产原料可靠,绝不用担心有人用麦粒或玉米冒充大米。我们的粥粒浆糊从没因为假冒伪劣的行为打击过“消费者”的信心,相反,因为它的“货真价廉”,人们倒颇为怀念那个一无所有却纯朴的年代。
一次,我们家难得地买了一瓶“白天鹅”胶水。“白天鹅”胶水是我们当地的“名牌”胶水。而且,“白天鹅”呀,丑小鸭后来就是变为白天鹅飞上蓝天的,能用“白天鹅”命名的东西肯定是好东西。我拿出一本已经有了好多裂口的课本来,毕竟和粥粒浆糊相比,还是胶水和浆糊使用方便,所以这本书已有好多裂口没有修补了。我小心翼翼地旋开瓶盖,小心翼翼地剪下一张张大小合适的纸片,小心翼翼地用那根塑料刷子蘸了胶水,小心翼翼地把胶水涂在一张张纸片上面,然后把纸片贴到裂口处,把书本放到桌子上风干。我想,这本书一定就跟刚领到的时候一样,完好如新了。
第二天,我急急忙忙去看那本“新”的书。我首先察看那些新修补的裂口,看它们是不是一个个都变得齐齐整整,完好如初了。刚看一个,就发现不对劲,因为新贴上去的纸片有松动的迹象,用手一碰,竟轻飘飘地掉落了。我慌忙去查看第二个裂口,迎接我的是第二张飘落的纸片。紧接着是第三张、第四张……我颓丧地拿起书一扬,满屋子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雪。这是一瓶假胶水。我懊丧地拿起那只假“天鹅”,一把扔进垃圾桶里。
我举着那本书跑到父亲跟前,让他看那些裂口。父亲苦笑着说:“看来,只有咱们的粥粒浆糊才不会欺骗咱们呀!”那一天早上,我和父亲重新把一粒粒粥粒细细地碾碎,把它们细细地涂在一张张纸片上面,把纸片细细地贴在裂口处,虽然这一切麻烦一些,但在碾碎一粒粒粥粒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颗颗赤诚的心。
那已经远去了的记忆深处的粥粒浆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