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参加在酒店举办的婚宴,每当听到婚礼主持人追逼新郎新娘回答关于爱的桥段,看到新郎跪对新娘作宣誓般的表白时,我常会联想起故乡那辆边三轮,和那对夫妻来……
一辆边三轮,黄昏中,行走在故乡的村道上,一个男人弓着身,拽紧车把蹬着车,一个女人坐在后架上,手拿着斗笠……
那男人叫旺树,女人叫梨花。
早年印象中,旺树家三间土胚房子里,挤住着他父母和兄弟五人。兄弟中旺树排行老三,长得粗壮结实,自小寡言少语,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39岁那年,才经媒人撮合,邻村有一个名叫梨花的人愿意嫁给他。结婚那晚,旺树第一次见到老婆,眼前的新娘确实长得很一般,可想到人家明摆着小自己16岁,又不嫌弃俺家穷,不由也生一丝感激之情。
我看到这位新娘,是在他们婚后数月。一天傍晚,路过村头原生产队一间废弃的石头房时,意外发现里面住了人。一个身高不上一米五,身着灰色男装,脸色暗淡无光的短发女人,蹲在屋檐下的土灶前烧火。母亲告诉我,那是旺树的新娘。
后来,又发现石屋两侧坍塌的断墙,被横七竖八地搭了棚子,有的作猪圈,有的作鸡舍鸭棚。
过年后,梨花生了个男孩。这下可乐坏了男人,他忙外又忙里,老婆一天三餐、点心,他都不含糊。见男人忙不过来,女人产后第三天就起来备饲料喂猪,旺树是一脸不高兴,“吹到风怎么办?是人重要还是猪重要?”眼睛直蹬着女人,直到女人回床上躺去。
有一次我回家,母亲说到梨花生儿子的事,连连说:“人家值得哪,那旺树每天杀一只鸡,天天杀,她天天吃天天吃。”母亲似乎妒意顿发,想她生了九个孩子,吃的鸡统共都没梨花吃的多。
儿子的出生给这个家增添了喜气,但也多了生活的负荷。转眼到了秋季,一天,旺树对老婆说,那六分的责任田这季他打算种花菜,说年底若有个好收成,也能给你和儿子添上几件新衣服。可年关是到了,收成在望的花菜却因一场暴雨烂了八成。那天梨花一整天不见男人身影,她背着孩子,找到蹲在田头闷不做声的男人,只噙着泪说了一句:“愁也没用,回家吧。”
年后的一天中午,梨花对男人说,她要去捡破烂。“人家能赚10元,我赚1元也好。”男人看了看女人,没反对。
第二天一大早,趁孩子还没醒来,梨花扛起扁担出门,一捆鱼鳞袋在扁担头晃动,里面有四个煮熟的地瓜,那是她的午餐。女人哪知道,“家”门缝里有一双湿润的眼睛,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蒙蒙晨雾中。
这一天旺树都没出门,他似乎觉得今天日子特别长。大约下午七点多,女人终于回来了,她告诉男人,她第一天不敢走太远,她今天赚了26元。
几天后,旺树忽然想,他要去镇上收购点接老婆,当天下午五点许他徒步去了。到收购点后发现老婆还没来,他站在路边,心想她应该从古港方向过来,便快步走去。
约摸走了两里路,他果然看见远处老婆摇晃着担子过来了,那担子一头是十几个捆绑结实的纸箱,一头是一团破渔网还有两个鼓鼓的鱼鳞袋,人在行走,两头的纸箱和渔网轮番在地面上拖曳,鱼鳞袋里发出铝具金属“哐啷哐啷”声响。近看老婆蓬头垢面气喘吁吁的模样,旺树一阵心疼,急急接过担子。
到收购点后,梨花教男人把废品分类另放,旺树告诉她,儿子寄在邻居英嫂那,放心。
黄昏时候,他们走在回家的村道上,男人在前,女人在后。
那天晚上,男人说要有一辆边三轮,你才不会那么累,女人说她不会骑,男人说别人会骑你就会骑,我教你。三天后,旺树在公路边买到一辆二手大货架自行车,又让电焊师傅把两轮改装成了边三轮。
从此以后,黄昏里,村道上,人们都能看到,一辆改装的边三轮,男人弓身蹬着,女人坐在后架上……
时光荏苒,多年后,我有一次路过石屋时,发现这里人去“楼”空,遍地荒芜。问路过的熟人,才得知旺树梨花已建了新房,搬去新居住了。欣喜之余,我凝视石屋,想起这里曾经的鸡飞狗跳,火烟呛鼻场景,心中却莫名而生一丝空虚感。
记得两年前,家里来了一个老家的亲戚,闲聊中偶然谈到梨花,说是有一次她在一所学校的小卖部收废品时,发现废纸箱里有一条中华烟,她拿还给店主。再是在一店铺的废品中看到一枚金戒指,她也捡还给主人。说类似的事还很多啦……一时间,那个长相一般、个子矮小的女人,在我的心目中,瞬间变得美丽和高大起来。
今年元宵节,晚饭后,我兄弟一同回老家看热闹。车子拐入村道时,突见前方一辆边三轮,一个老人弓着身子拽紧车把蹬着车,一个老妪坐在后架上,车里的我们不约而同叫了起来:“旺树梨花!”
那晚,我们特地去了旺树家,只见一幢三层新式楼房就建在村口的水泥路边上。见我们到来,一家人很是欢喜。
坐定后,大哥问旺树:“你今年几岁了?”
“老了,七十九啦。”旺树答道。
“生产队间那住了几年了?”
旺树想了许久说不出来,梨花说:“你都忘了,头尾十七年了。”
大哥对她说,条件好了,年纪也大了,收废品的活很辛苦,不要再出去了。
梨花两手拍了下大腿,“我也这样想呀,可大家有破烂时都留着,打电话非得我去收,不去都不行呀。”
我开玩笑问梨花:“当初你嫁给旺树,有电视里的那种爱情呀?”
梨花笑得差点仰翻,“骨头情呀,要吃就得做,就叫情啦。”满屋里的人都笑得泪花横飞。
“你夫妻俩相骂过么?”我又问了一句。
“没嘴才没相骂啦,一个骂,另一个不还嘴就是了。”旺树时不时扬了下嘴角,见大家歇口时,他把手一比,示意我们喝茶。
我回头问正在泡茶的她儿子,你妈啥时变得这般爽朗了,他笑道:“孙子出头了,日子好过了,加上你们来,她特别高兴。”
回家途中,三弟在车里又吟诵他十几年前作的对子,“旺树至今无怨言,梨花依旧笑春风”,笑声再次飞出车外。
车入县城,华灯闪烁,路过金士顿大酒店时,一辆婚车装扮的大奔正驶离酒店。我忽然想,稍前忘了问梨花,五十年已过去,你俩办证了吗?